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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时写,乐时乐

梦【巍澜】【略虐】

如梦初醒,方觉仍在梦中。

地府的天色万年如一,灰灰败败,形形色色的鬼魂拖着或完整或残破的身子,拥拥桑桑堆挤在那奈何桥上,等一碗忘却前尘的汤,然后重新坠入轮回,继续那生老病死,爱恨嗔痴。

沈巍每隔百年,会站在酆都城的上方目送一个人,那人,自天地平战后,便很少再有人提前,亦或许,只是再没人在沈巍面前提起。

这是第多少世了?问题刚刚涌在脑海里,答案便随之而起,第7928世……

未变一分一毫的容颜,除了衣着一世一世不同,那人在沈巍眼里,与万年前丝毫无二。

第7928世了,不知不觉,自己竟已活了这么久了……

还要等多久,还要多少个轮回?或许,无穷无尽吧,大封不破,轮回不灭,他们就永无见面的那日……

七千年过去,思念已经融入骨髓,成了沈巍身体的一部分,不会刻意的想,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,多少次深夜梦回,他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,踉跄着下地便要去寻那人,还未出府门,理智已经将他牢牢拽住,他不能,不能去……

那些旖旎的梦境啊,刺破了相思的茧,像是新芽得到了雨水的滋润,疯狂的长啊长,直至藤蔓将人牢牢缠住,逼的那人双眼通红,不敢睡,不敢梦,唯有钻入那刺骨的黄泉水中,将满身贪念洗净,才能再次恢复那万年冰冷不化的模样。

世人皆有贪念,唯有他沈巍,捧着这天地不灭的蚀骨相思,不可贪,不可言,不可哭与软弱。

若说万年前他由至深戾气所化,孤身一人闯入天地间,如今,才是真正孤孤单单,一无所依。

黄泉边的曼陀罗花又开了,开的浓媚惨烈,世人皆以为这曼陀罗花永生不灭,殊不知,不过是这轮回太短,等一次花谢太难,可沈巍,已经记不得见过多少次花开花谢了,这地府,唯有黄泉边上这些花,不似他处,凄凄惨惨。

“大人……大人……您醒醒……大人?”

坠与深梦中的沈巍忽然惊醒,才惊觉自己居然睡着了。

“何事?”

“大人,这是此次昆仑君的投生簿,您要过目吗?”鬼差站在殿中,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,恭恭敬敬朝沈巍道。

投生册?又至他的轮回了吗?

他忽然回忆起刚刚的梦境,朝着下面的鬼差问:“这是第多少次轮回了?”

捧着册子的鬼差微微一愣,灰白的面色似乎露出为难的神情:“大人,这……小人不记得,小人可以为大人去查一查。”

刚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沈巍思绪还有些乱,摆摆手道:“不必了。”

“那大人,这册子……”

“放在这里吧。”

这下鬼差更加愣住了,为斩魂使送了数不清的投生册了,每次都被他驳回,不曾想这一次,居然被留下了。

“是。”鬼差将册子放在案上,抬手作礼缓缓退了出去。

案上的册子静静放着,沈巍盯着那无字的灰蓝色书封久久出神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要将这册子留下,这么多年过去了,再多的窥探都被深深埋在心底,已经成了习惯,可真的还是忍不住吗?居然一个梦就将千百年的忍耐克制击的溃不成军,沈巍啊沈巍……

沈巍啊沈巍,就顺着自己的心意,就一次行吗?

伸出的手带着抖动的弧度,沈巍翻开了那本不知道想了多少次的薄册,一字一语,条条框框,尽诉爱意。

薄册只言片语,仅短短三页,已将这一世的昆仑叙尽。生于富庶之家,十四岁家道中落,被迫逃离,后隐居于山脚村落,二十三岁,为情所困,郁郁凄惨而死。

生平虽由天定,沈巍却也不由的冒了一股子火,这判官是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了,竟匆匆二十三岁便殁了,还是……还是……为情所困而死……

这一世,他又要看上哪家姑娘?

沈巍的手不自觉的收紧,直到那手中的书页蜷在手里,他才凌乱的眨了眨眼睛,微微松开了紧咬的牙齿……

罢了罢了,不都已经习惯了吗?为情所困也好,生老病死也罢,对自己而言,不都是个触不得摸不着的人吗?他的人生,自己早已无权过问。

沈巍闭上眼睛,轻轻靠在銮座上,越是不去想,那簿上的文字在脑海中就越发显现,就像刻在那般,逼的沈巍喘不过气……

他舍不得他受一点点苦啊,若是不知,他便只当那人一生幸福安乐,如今知道他过得不好了,又怎能闭着眼睛催眠自己……可是,可是万年前与神农的约定他不敢忘,他生前,最是重视这些……

最是潇洒让人为难,不去不想,沈巍觉得自己大抵是做不到了,就悄悄去看着他吧,不改他的命运,能分一点苦痛再好不过,去见见他喜欢的女子,是怎样的人,能被他一生惦记?

隐了一生黑气,穿过那无人愿去的恶狗岭,向上便是人间了。

大约有五千年,沈巍没再来过这人间了。

繁华依旧,盛世热闹依旧,唯一变化的,或许只有来人的心境吧!

沈巍站在半空之地,四下打量了许久,眼神落在一辆正向城门外奔走的马车上,透过那薄薄的木材盒顶,一张熟悉的脸庞落入沈巍眼底。

地府一眨眼的功夫,他已经投胎降世十四年了。

稚嫩青涩的容颜,一身淡白色的锦袍,怀中紫檀色的盒子大抵是父母的骨灰。十四岁,家道中落,说的大概就是这里吧。

沈巍敛化了身形,悄悄钻入那马车,抱着盒子的孩子眼角还带着清晰的泪痕,缩在车的一角目光呆呆的。

他看不见沈巍,沈巍却被他眼角的泪意牵的眼眶发红。他不由的抬手碰上那人的脸,微微灼热的触感猛然钻入沈巍万年冰冷的手心,激的他下意识后退,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忽至的寒气,眼睛动了动,四下寻无人,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。

沈巍还不知道,这一世,他叫什么名字。

“少爷,小人只能送您到这里了。”不知行了多久,一直静默的赶车人缓缓停下马车,年迈浑浊的声音传来,一直呆呆的人终于回过神,伸手抹了把脸道:“谢谢您于叔。”

他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马车,背上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,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盒子,沈巍随着他一起下车,站直了沈巍才发现,这孩子已经长到自己肩膀了。

“谢谢您了,这次多亏您了,我没什么银子了,这玉佩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,您收下吧。”一枚散着温润光泽的淡色玉佩躺在那人手心,静静的,宛如银月的光。

“少爷,使不得,这是夫人留给您的东西,您好生收着,老奴老了,拿着这些也无用了……”老人顿了顿,继而有些神色凄婉的说,“往后的日子,少爷要多保重,自此往后,恐是山高路远,再无相见之日了。”

抱着盒子的少年看着老人的眼睛,蹲下身放下盒子,然后上前将玉佩塞进老人怀里,沈巍看见,他的眼圈红了。

“于叔,救命之恩,没齿难忘,没什么可给您,留着这个,为雪曦找个好人家,您为云府辛苦一辈子,这是我云家最后可给您的了,珍重。”

姓云?

老人捧着玉佩,手颤巍巍的,眨了眨眼睛,忽然叹了口气道:“上天不公啊,少爷,望必自珍重。”

站在面前的少年已经重新抱起了盒子,绽出一个沈巍再熟悉不过的笑容:“于叔,珍重。”

已经入秋的城外,黄叶尽落,那着白衫的少年踩着一地青黄的秋意,一去不再回头。

沈巍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与故土背道而驰,忽然生出许多从不曾有过的萧索之意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天色渐渐暗了,四下荒芜不着村落,小小的少年凭着感觉依然孜孜不倦的行着,他要去哪里,沈巍不知道,或许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。

天色终于暗的不能再暗了,已经伸手不见五指,那少年总算停了下来。他没生火,也没其他的动作,只是靠了一棵树坐下,然后缩起来,紧紧抱着怀中的盒子。

沈巍也坐下来,就挨在他的身侧,陪着他一同静默。身旁的人呼吸很轻 ,却已然填满了沈巍的心。他想问他饿不饿,可又害怕忽然出现吓着他,说好了不干涉他的命运,那么,也只能陪他坐一坐了。

一夜惶惶而过,沈巍就坐在他的身侧,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沉睡,然后将他睡着后摇摇欲坠的身子轻轻揽进怀里,依然是不曾熟悉的气息,可沈巍觉得,那一刻,自己的全身都在抖,全身每一处都汹涌的叫嚣着,搅的他四肢百骸都不由的柔软,他终于靠近了他,终于触到了他,终于,能抱抱他了,若能一直这样,该多好。

天色不会永远沉暗,就如他,不会永远留在自己怀中。天将亮时,沈巍将他扶起,做出靠树而眠的姿势,这短短一夜,已经抵过了沈巍千万年孤独寂寥的时光。他的气息还在怀中,他隐去身形,就这原来的姿势没有挪到半分,他怕他一动,那气便消散了。

天终于亮了,厚重的湿气随着未尽的草木染上人的身体,凝成白白的水珠,顺着肌理缓缓落下。沈巍没再触碰他的身体,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边,看着想着,想把这人的每一处都重新印刻一遍。

某处忽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,沈巍的视线终于从脸上挪开,慢慢凝在腹处,已经多半日未进食了,饿了吧?若说世间有什么事是他沈巍做不到的,也许除了得到昆仑,将他娶回地府,便没有别的了吧。

人还未醒来,沈巍拨了拨他的包袱,发现里面就只带了些衣物,奇怪的是,这些衣物看上去又不想是他所能穿的,难道是他父母的衣物?

没有银两没有吃食,唯一值钱的玉佩还送做他人,沈巍看着看着就忽然笑了,他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,一点都没变。

“嗯……好香……”身旁的少年是被食物的香气叫醒的,他迷迷糊糊睁开眼,正对眼前是一只烤着的乳鸽。

他咽了口口水,往前凑了凑才惊觉旁侧还坐着一个人,那人一身黑衣,眉清目秀正温润的看着他。

不知怎的,他下意识的有些局促,明明那人看上去,与他年纪也相仿。

“醒了?”沈巍像个老友般,语气中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,却又似故意克制般往后疏离了些。

少年放下手中的盒子,转过身朝着沈巍作揖,或许是食物的香气蛊惑了他,亦或许他直觉着眼前的人不是坏人,再或者是命运之中自带着的亲昵,他看着沈巍,无端生出了许多信任。

“公子要去往何处?竟能在此偶遇,当真是缘分。”

沈巍敛去眼角笑了笑:“天地之大,四海为家,公子呢?要去何处?”

“我……”刚说了一个字,肚子便又叫了起来,有些尴尬的看了看沈巍。

沈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:“昨日猎了一直乳鸽,公子不嫌弃的话便一起吃吧。”

“可以吗?”

“当然。”

然后,那只乳鸽便都进了少年的肚子。

“还没问公子如何称呼呢?”啃掉一整只乳鸽的少年一边抹着手上的油,一边眼睛亮亮的看向沈巍,带着些许羞涩的笑意,倏的撞进沈巍的心里。

“我姓沈,单名一个巍字,公子呢?”

“沈巍……是巍巍山海的巍吗?果真是好名字。”

沈巍笑了笑,眼神温柔的望着他,等待着他告诉自己的名字。

可那人却是喃喃的,不知是回味乳鸽的味道,还是在思索他的名字,半晌未曾开口。

“公子?”

“啊……抱歉,我姓云,单名一个澜字,和公子的巍字刚好相对,山海之中,澜为海。”

云澜……

沈巍捏着手里的干枝,心里一遍一遍过着这个名字,云澜,云海之上,清澜翻涌,我记住了。

“对了,我今年十四岁,沈兄呢?”

沈巍抬头,一丝寂寥猛然略过心头,我已经七千多岁了,在这世间已经活了七千年了,你怕不怕……

“我比你大些。”算了,就做个平凡人,能陪你多走一天都是好的。

“那就是……沈巍哥哥。”那人笑着凑近,彼时旭日初升不久,天地万物刚刚苏醒,沈巍望向天海一线,总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蓬莱山上,他与他一同等待日出的情景。

沈巍哥哥,呵……

由此,沈巍与昆仑,在七千年后的某日清晨,相遇在时年京都郊外一处荒凉的山脚下,欣喜或许远大于重逢的意义,以致往后数千年,沈巍每每回忆,都觉得,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美梦,让他时刻记着,他与他,是断无可能的。

“你打算去哪里?”沈巍已经陪眼前的人走了七日,七日的路程,早已远离京都,连城池都变了另一种风格。

“早听闻,京都往南数百里有一地名为祁川,山清水秀,我想去那。”

祁川,祁山巍巍,有川流奔涌,其实最初,他本没有目标的。

一路坎坷风尘,足足行了月余才至。

“沈巍哥哥,我们就住在那山脚下如何?前有祁川之水,背靠山脉,风景定好。”背着包袱的云澜站在祁川河岸上,细细寻过眼前每一处,然后伸手指向一处,“就那如何?”

“好。”他未曾去看那地方,只是将视线全数放在眼前人的身上,目的地以至,一路妖魔鬼怪都已经挡下,如今,自己是不是该走了?

“云澜……”

“嗯?”回眸刹那芳华生,硬生生将沈巍接下来要说的话逼回去。

“没事,我们走吧。”沈巍先一步上前,又不敢走的太快,他脑子里糊糊的,觉得自己此刻真的不适合再说什么话了。

山脚下有一处荒废的茅屋,带了一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,正中云澜的心意。他放下手里的盒子与包袱,干净利落的开始收拾,倒是沈巍,有心帮忙却不知该如何下手。

“我能……我能帮你做些什么?”

“嗯?……要不,沈兄去后面的林子里寻写野果吃食吧,我有点饿了。”他一边笑,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,人畜无害,与记忆里的昆仑完美融合。

“好。”

入秋的山里,多数果子都熟透落了地,只剩下一些高在枝头的,还顽强的矜持着不肯落,他抬手,然后支开自己的衣袖,那些挣扎着想要入冬的果子便排着队的落在了衣袖里。他捏出一颗熟透的果子,嗅了嗅才发觉自己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,他吃与不吃,如今早已没什么区别。

摘了野果,又拎了一只兔子,一路风尘仆仆,他总觉得那人瘦了,该多吃点肉。

“斩魂使大人?”身后忽有声音至,听上去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,只是许久未有人称他为斩魂使,猛然听来,倒觉得有些不习惯。

沈巍将兔子收好,缓缓转身,想看看是什么人,一眼便认出了他。

然而哪有什么人,身后停着的只有一只红皮狐狸。

沈巍勾起嘴角,如今,便是妖见了他,也敢直接撞上来了?难不成是地府待的太久,三界里,早已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吗?

他垂着眼眸,身形忽而一化,丝丝缕缕黑气由平地起,将人完全隐匿其中,散着光的斩魂刀由黑袍出,那一直站着的红皮小妖忽然跪下了。

“大人救命。”带着哭腔的声音由一只未化形的狐狸嘴中出来,怎么都觉得有些失笑。

三界之事,生死皆由地府管,沈巍本不必理会的,可不知为何,他总觉得,眼前的狐狸,日后会对他有益。

“何事?”

“小妖,小妖的孩子被猎人所伤,如今性命垂危,小妖道行太浅,实在无法救治,想求大人救救我的孩子。”

沈巍眯了眯眼:“你怎知我在此处?”

那红皮小妖一愣,随即低下头:“大人自入林小妖便察觉到了,只是那时以为哪位仙家来此,想寻个机缘,不曾想会是大人。”

“孩子在哪里?”

小妖一愣,或是没曾想会如此轻易,顿了两秒才声音颤抖着磕头:“感谢大人,万分感谢大人,来日定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。”

“大人随我来。”

一方矮矮的狐狸洞,沈巍进不去,即便能进去,估计也不敢有人劳沈巍亲自进去。红皮狐狸叼着受伤的小狐狸匆匆从洞里钻出来,那是一只与他母亲长相相似的小红狐狸,蔫蔫的垂着头,腹上烂了好大一个口子,还巴巴的往外留着血。

沈巍抬起手,一团虚化的黑气由手中慢慢流入小狐狸的腹部,伤口在黑气的掩映下缓缓愈合,直至完好如初,蔫着的小狐狸慢慢睁开眼睛,伸出爪子轻轻拨拉了一下,嘴里喃喃吐出一个字。

那是狐语,沈巍听不懂。

只是事已成,沈巍也不便再逗留。

“大人。”身后的狐狸拉着小狐狸一起跪下,“大人,救命之恩,没齿不忘,大人来日若有用的着小妖的地方,小妖定万死不辞。”

已经转身的沈巍微微点了点头,快步离开了林子。天将暗,他心里记挂着那个人,边走边化了身形,不曾想,刚出林子,便迎头碰上那正要林的人。

“你怎么出来了?”几乎是下意识的,沈巍脱口而出。

那孩子见他安然无恙,心里也松了口气,拉着他的手便往山下去:“见你一直未回来,担心你出什么事,手怎么这么凉?”

云澜回头,撞上沈巍的目光,才惊觉自己刚刚竟然拉了那人的手,他慌忙的放开,眼神飘忽了几次才将思绪拉回来:“你,你是冻着了吗?为何……为何手这般凉?”

垂手侧立的沈巍视线还落在那人身上,已经掩在黑袍下的手仍有余温,那余温还落在手心,却好似同时灼伤了两个人,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

“我没事,许是天气有些凉吧。”沈巍的眼神转了几个弯,最后也还是温柔的落在那人身上,大概除了眼前的人,世上再没有什么,能让沈巍如此心无旁骛。

“那……那就回去吧,我饿了。”曾被京都人人称赞的云家公子,竟有一天也会结巴。

吃食无非还是那些,只是由着先前的插曲,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,这种微妙,在睡觉之前上升到了极致。

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,独处在密闭的空间里,且只有一张床。床很宽敞,看得出这里之前的主人并非一个人独居,按理说两个男人同睡一张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可云澜总觉得,不合适,怎么想都不合适。

“你睡床上,我睡地下吧,床不大,我爱折腾,睡地上比较舒服。”

沈巍看着局促在床边的少年,心里没来由的想笑,如此理由,亏你想的出来。

“你睡床吧,我帮你守着,万一有什么野兽,还能帮你挡一挡。”

不知道为什么,这两人都同时选择了这种咬掉舌头的理由。

坐在床侧的云澜也笑了,算了,就一起睡呗,两个大男人,怕什么。

“还是一起睡吧,我睡里边。”那人一边说,一边将打算铺在地上的被褥放在床上铺好,这次换沈巍愣住了。

他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同床而眠,离的那么近,他……

“我还是睡地下吧,我……”

“两个大男人怕什么,入秋了,地上太潮,睡着容易生病。”那人铺好床,看了看沈巍摆手道,“快来睡吧,今天累了一天了。”

沈巍莫名觉得胸腔里有些聒噪,有什么东西正剥开云雾悄然爬出来。

房里唯一一盏灯火被吹灭,沈巍贴着床边一动也不敢动,另一侧的云澜虽比他放松,却也不知怎的,连呼吸都滞了下来。

沉默在寂静的黑夜里迅速弥散,原本以为躺下就能睡着的云澜此刻却无比清醒,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似要冲破胸腔,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沈巍,却也几乎是顷刻,便接收到了那人由后投来的目光,扎的他颈处发痒,双肩似火。

沈巍,你到底,是什么意思?

不睡也只能装睡,许久之后,云澜终于觉得床板动了动,那人侧过身子面向他,目光似如冬夜的碳火,一寸不离的烤的云澜浑身发烫。他甚至感觉到了他清浅的呼吸,在静谧的夜色里,一寸寸加深。

假睡着的云澜忽然转身钻进了沈巍的怀抱,他抓着他的衣襟,将头埋在他胸前,沈巍似乎已经僵成一座雕塑,怀中忽然温热的体温,将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打成一盘散沙,他甚至不知道,自己的手该往何处放。

呼吸就那么交缠着,在夜色里寸寸相融,沈巍终于回过神,低头看着怀里的人,然后紧紧拥住,就放任一次,给自己一个好好抱他的机会。

“云澜……”

怀中的人闻声抬头,却是一抬头就撞进一双极尽温柔的眸子,那眸子里装着三月和煦的春风,七月炙热的阳光,秋日清浅的安谧和一袭冬日的瑞雪,仿佛穿越了许许多多年,由上古来,一路踏着欢歌与爱,猝练出如今让人沉溺的眉眼。

“沈巍。”黑夜里的人压着沉沉的声音,像极了许多年前他轻轻唤他的样子。

情难自抑,沈巍似是忽然失了理智,埋头吻向那人的唇,他吻得霸道又迫切,似要将那人的骨血全都融在骨子里。侧身躺着的两人渐渐变为一上一下,一身黑袍的沈巍半压着云澜,尝遍了他的味道。他呼吸微重,直至吻的身下人喘息不断,才侧身埋进他颈间。身体的迅速变化击散了他的理智,万年的隐忍克制,促的他一点点火星便能烧掉整片草原,他抓着他的领口,极力克制着撕裂的冲动,脑海里有声音告诉他,沈巍,不能再继续了……

沈巍从云澜身上爬起来,背对着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,直至身体的热度褪去,他才重新躺回他身侧。小孩的领口微敞,湿漉漉的眼睛随着沈巍的动作缓缓流转,他没有再抱他,只是安静的看着他,可即使这样,心里那团火也烧的越来越旺。他抬手覆上他的眉眼:“睡吧。”

他不敢再看,他怕他下一秒,就要化作贪婪的猛兽,将身前的人,彻底吓走。

“沈巍。”云澜拨下他覆在眼睛上的手,然后像握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,紧紧握住,他低垂着眼睛,忽然问了一句,“你是……有喜欢的人了吗?”

沈巍心里咯噔一下,他张了张嘴,却是无从说起。

握在手心里的手被缓缓放开,眼前的人往后退了退,转身蒙进了被子里。

一时间思绪翻涌,万年清明的沈巍却好似糊住一般,僵在原地,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,他喜欢的人,从天地伊始,邓林初见,便始终都是一个你,可是如今,重重枷锁背负,喜欢,即使情深挚爱,也再难出口?

他望着他的背影,似是望见了痴缠过后惨痛的代价,油尽灯枯,未老先衰,这不是他该承受的。不该来的,沈巍,你不该出现的,这剜心蚀骨之痛,你为何又要体验一遍?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。

今夜无月,枕侧两人,刚刚倾心相待,却已各怀心事。

云澜不知在何时入睡,昏昏沉沉,那一夜,他睡的很不安稳,时时觉得沈巍要走,梦中都在极力挽留。

待醒来时,却是一梦成真。

沈巍走了,走的悄然安静,未留只言片语,连榻上的被褥都规规整整,像没有人睡过一般。

昨夜的疯狂像是一个梦,梦的云澜坐在榻上,久久难以回神,他垂着头,盯着被上的花纹,脑中一片空白。

他甚至怀疑,他是不是真的遇过沈巍?

心弦在那日清晨被倏然波动,一朝一夕,眉眼温柔,朝着他淡淡的笑,像是万年不融的冰川遇见了这世上最炙热的光,一朝消融,一朝绽放,也一朝消散。

脸上冰冰凉凉的液体忽的划过,恍惚中的云澜伸出手顺着鼻翼轻轻的擦,越擦就越多,越擦心就越控制不住的酸。

不知在床上呆坐了多久,他终于回神缓缓下了地,屋子里空落落的,还留着昨日清扫的痕迹,他四处寻了寻,寻了半天又忽的笑了,走的真干净啊,一点痕迹都不愿留下。

他在门口坐下,顺着门前那细细的路向远处望,他从何处走了,为何自己一点动静都不曾听到,这门口,又为何连个脚印都不曾留下?

刺破了的窗户纸,原来真的糊不上。

生活曾予他衣禄无忧,十四年高高在上,也曾全数收回,一滴不剩,夺至亲,背故土,害得他慌忙逃窜,他本想着,待找到一处山安水静的地方,将父母安葬,便四处流浪,有朝一日身死何处,归于黄土,这一生便也就如此了,可偏偏,在他最无依无靠,无所依从的时候,那人出现了,小心翼翼的护着他,为他寻吃的寻住处,一点一滴无微不至的照顾着,他朝着他笑,他便细致的收着,他靠着他度过一个有一个寒露深重的夜晚,在无边的旷野中,为他讲自己的故事,纵然多数时候,他只是沉默的听着,偶尔点头算作回应,云澜也觉得,这日子,似乎又有了光。

他忽然就不想去流浪了,他想待在他身边,跟着他,哪怕一生徒劳辛苦,他也愿意。

他说他叫沈巍,他便想起老人口中曾提起的祁川,巍巍祁山,万川奔流,许也是如他般的厚重沉稳,浩渺屹立天地间,他便想去,想和他再多走一程路,想让他也拥有和自己一般的心意,想让那日日夜夜留住他。

他从未说过他的故事,可云澜总觉得,他说与不说,皆有自己的理由,他不说他便也不问,但望他有一天可亲口告知,然而,等来的,却是悄无声息的离去,至此,他才觉得,对于沈巍,真的就像一个幻化的梦境,他的生活,不曾留下他点滴痕迹。

罢了,寻不着,便只有等吧!或许有一天,他会偶然路过,想起,自己曾在这里,留下一个人。

重回地府的沈巍仿佛失了魂魄,可魂魄这种东西,他生来便也没有,那他失去的,到底是什么?

他越发的沉默了,鬼差进来也只是远远待在门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通报着事情,他常常听半句失半句,脑子里全是那人的容颜。

时间一分一刻都难挨至极,地府一日,人间数年,他想,自己只需在这地府稍呆片刻,云澜这一世,便也走完了吧!只是自己,又欠了他一世情债,他原以为,是哪家女子得他惦记,不曾想,到头,竟是与自己纠缠半生。

为情所困,竟困在这里。

心里一分一分计算着时刻,他的阳寿又该尽了,就最后一眼,去看一看他吧。

终还是忍不住,他轻车熟路,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冲回人间,山间的小屋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,只是院子中的草长得有些高,屋门敞着,门前也似是许久不曾有人走动,长了些碎草。

沈巍隐化了身形进去,家具也都落了灰,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萦在鼻尖,他下意识转身,床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喂床上躺着人喝药,只一眼,沈巍便认出了,那是当日那只红皮狐狸。

床上的云澜半闭着眼睛,药汁顺着嘴角落进衣襟,脸色已经破败,透着将死之时的清灰,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,鬓角竟已生了白发。

沈巍的眉迅速缠在一起,心口钝痛,刺的他眼眶发酸,他对他,是不是太过狠心了些?是不是,太过自私了些?他靠近,伸出手想触一触那人的脸,可那手停在半空,怎么都落不下去……

他忽然在原地化了形,强烈的煞气顿时斥满整个空间,那红皮狐狸慌慌放下碗便要行礼,沈巍却似什么都看不见般冲上去将那人抱进怀里。

怀里的云澜终于睁了眼,他望着他的眼睛,气若游丝的喃喃道:“我就知道,你终有一天,会回来的。”

几不可闻的语气,半生深情,全化在这痴痴等待里。

“对不起,小澜。”他握住他的手,他从没握过他的手,唯一一次,竟是在这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,他忽然就落了泪,一滴一滴砸在怀中人的身上,他仿佛又体验了一次当年送他入轮回的苦,不堪言,不欲生。

怀里的人扯起嘴角,手停在半空再难往上。

“别哭……我们……总会再见的……我有感觉……”

唯有眼泪话情深。

“沈巍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

“沈巍哥哥……别……哭……别……”那声音终于沉了下去,淡淡的,消散在空气中。

万言难诉死别伤,沈巍紧紧抱着怀中人,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完。云澜的手垂在身侧,身体的热度迅速流失,爱人离于怀,他又体验了一次。

前来索魂的鬼差站在门外,久久沉默。

他们索了昆仑君无数次魂了,也见了斩魂使几千年了,从未觉得,自己的差事,是如此的让人为难。不拆有情人,难诉离别伤,原来杀伐果断的斩魂使,也有如此情难自控的时刻,也会儿女情长,会哭会痛……

魂魄离体,沈巍轻轻放下怀中的人,朝着站在当地的云澜笑,他眼里擒了泪,愧疚,不甘,深情,全都凝在那温润的五官中。

再看最后一眼。

他伸出手,缓缓拂过云澜的面容,所有有关自己的记忆,在他死后,也一丝一毫不敢留给他。

就当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吧,我已拥了你一世,往后,就如之前一般吧,一别两宽,再无交集。

“云澜,再见。”

……

“大人……大人?您醒一醒,大人?”

靠在銮座上的沈巍恍然清醒,他又睡着了?最近为何这么能睡……

“何事?”

“大人,这是昆仑君此次的投生册,您要过目吗?”

投生册?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,他这才反应过来,自己刚刚……不是还留于那山脚小屋中,未曾归来,怎么忽然……

“这是第多少世了?”他语气迫切。

“回大人,第7928世。”

“7928……7928……”沈巍喃喃道,却猛然惊觉,自己与他共度的那一世,不就是这一世吗?怎么……怎么……?当真是做了个梦吗?

“大人?大人?您要过目吗?”

沈巍握紧黑袍下的手:“这一世,他叫何名?”

“云澜,云海之上,清澜翻涌之意。”

高座上的沈巍忽然笑了,他摆摆手道:“不必了,望判官好生待他,有劳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沈巍踏入酆都城上空,那人随着队伍正缓缓往桥上行去,一世情爱之苦,原是大梦一场。也好,也好,免去了罢,就当是上天赐予我的美梦,痛不欲生也好,苦不堪言也罢,梦醒一切散尽,就让我一个人记得吧。

一场荒唐的梦境,解相思之苦,够了。

【完】
2018.7.25
月明轻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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